飞行 于坚


在机舱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属的掩护下我是自由的意志
一日千里 我已经过了阴历和太阳历 越过日晷和瑞士表
现在 脚底板踩在一万英尺的高处
遮蔽与透明的边缘 世界在永恒的蔚蓝底下
英国人只看见伦敦的钟 中国人只看见鸦片战争 美国人只看见好莱坞
天空的棉花在周围悬挂 延伸 犹如心灵长出了枝丫和木纹
长出了  白色的布匹 被风吹干 露出一个个巨大的洞穴 下面
是大地布满河流和高山的脸 是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国家 暧昧的表情

历史从我的生命旁后退着 穿越丝绸的正午 向着咖啡的夜晚
过去的时间在东方已经成为尸体 我是从死亡中向后退去的人
多么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处 向生长中活着
而是逆着太阳 向黑夜 向矮小的时间撤退
而我认识的人刚刚在高大的未来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诗的作者 日出时在昆明43医院死于肝癌
现在我是有资格谈论死亡的人 因为我将要降落的机场死亡尚未开始
在飞机的前方 我不认识任何一具由于食管破裂而停下来的躯壳

都惦记着自个的旅行袋 心不在焉地看些有字的纸 关照着邻座的女孩
脸孔凑近小圆窗 朝机舱外看看 太阳照常升起 天空无际无边
一只只想法一致的脑袋 晃动在座椅的边缘 都兴奋地盼着起飞
谁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一个烂蘑菇的念头
世界啊 你不要离开大地 黑夜啊
不要离开那些火把 道路啊 你不要离开遥远
让我在落后的旧世界里辛劳而死
让我埋在黑暗的大地上 让我在昆虫中间腐烂
让我降落的非洲的烂泥浆里 尾随着一头长满虱子的豹子
走过爬满蜥蜴和荆棘的岩石
“哦,那是诗人的病 这样才会与众不同!
过几分钟 再荒唐的念头也要飞起来 进入失重状态。”

起飞 离开暴乱和瘟疫 离开多雪的没有煤炭的冬天
旋转 在一个长管子测中心 红烧的罐头肉
穷诗人的海市蜃楼 一座移动的天堂  云蒸霞蔚...
离开土著的一切陈规陋习 一颗射向未来的子弹
就要逾越时间的围墙 就要逾越二流的日子
凭着这张一千美元的机票 美好的生活就一览无遗
有人就要用玫瑰去比喻她的母亲
有人就要当上一个纯洁的天鹅饲养员
“我想那美妙的空中 定然有美妙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市上没有的珍奇”
我的心比一只鸟辽阔 比中华帝国辽阔
我的思想是帝王的思想,但不是专制主义
而是一只在时间的皮肤上自由活动的蚊子
我在一秒钟里从俄国进入希腊 从大麻到天使
从织布机到磁盘 从罗布.葛利耶到康德
从切.格瓦拉到老子 我的领域比机器更自由
刚刚离开一场革命的烙铁 就在一颗玉米的根部
观察蚂蚁或蚂蚁看到的蚂蚁
我可以在写毕的历史中向前或者退后
犹如将军指挥士兵 向清朝以远会见阮籍 在民国的南方转身
发现革命的内幕 国家的稗史
越过新中国的农场看到工业的胸毛
我可以更改一个宦官的性别 废除一个文人的名次
我可以在思维的沼泽下去扒开泥巴一意孤行
但我不能左右一架飞机中的现实
我不能拒绝系好安全带
它的冰凉烫伤了我的手 烫伤了天空的皮

从前 女妖的一只歌谣 巨人的一只独眼
就可以把流放者的归乡之路,延长四十年
英雄在海上经过一场风暴 同时也穿越了惊涛骇浪的一生
当王者尤利西斯 仰望上苍 天似穹窿 笼罩四野 神的脸露出云端
诸神的毛毯啊 令他感动 令他敬畏 令他恐惧 令他跪下来 四肢抓着岛屿

肢解时间的游戏 依据最省事的原则,切除多余的钟点
在一小时内跨过了西伯利亚 十分钟后又抹掉顿河
穿越阴霾的布拉格 只是一两分钟 在罗马的废墟之上 逗留了三秒
省略所有的局部 只留下一个最后的目标 省略 彼得堡这个局部
省略 卡夫卡和滑铁卢之类的局部 省略 西斯廷教堂这个局部 省略
恒河和尼罗河之类的局部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希腊之类的局部
“因为这些翅膀不再是飞翔之翼 只不过是用来拍击空气”

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笑容可掬 不再随地乱吐 不再胡思乱想
生命已经在未来的热水带中封闭 贵金属的墙壁 不透风的试管
消毒完毕 作为成品中的一员 你不必再费心或者恶心
“抓紧了啊,于是我们冲下去”
牛奶儿童 胸肌男子 时装少妇 快青年和慢老人 靓女的指甲在飞
暖气座椅可以自由调节 时间一到,配制的营养 自动送到
小姐们都是模特儿标准 空心的微笑容光焕发
不爱也不恨 “先生 要茶还是咖啡?
女士,这里有今天的金融时报。”
目标十分明确 地面有雷达导航
公主的大脚丫 会舒适地进入合脚的水晶鞋
新世界在时间面前恭候着诸位 像一位功德圆满的绅士
他会用一把牛肉刀片将你从贫民窟刮下来
再用一把奶油扳手把你在大面包上拧紧

“它寻求什么 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 在可爱的故乡?”
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三个时代 使用三种辞典
一个城市可以三次成为建筑工地,三次天翻地覆
有谁 还会自始自终 把一件事情 好好地做完?
一座大教堂 在安特卫普 用了两百年建成
另一座在巴黎 用了三个王朝的兴亡施工
无用的天坛 高踞中国北方的大野 辉煌的琉璃瓦
恍兮惚兮 令时间虚无 令永恒具象
但另一个天坛谁还耐心去造?
瞧瞧大家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时间。”
争分夺秒 日异月新 一天等于二十年

从右派到左派 从破旧立新的造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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