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绍连的诗

三代 苏绍连


  第一代  向墙壁说

你们是一道一道的墙壁
我整天面对着你们,
接受你们的监视,
你们的冷漠,
永远建立在这世界上。
你们联合的方式,
除了公寓,
还有监狱。

我前面的墙壁啊,
我要穿过你们,
已努力了好多年呀。
我曾经挂上一本日历,
一天撕一页,撕至最后,
墙壁,就连同你们一起撕下,
好让我有个窗口出去,
然而,我把你们撕下了吗?

也曾经挂上一面镜子,
每日对着镜子走进去,
虽然又走了回来,

墙壁,我仍要走过你们,
好让我有个门口出去,
然而,门在哪里?
我能从镜子走出去吗?

墙壁,听我说∶
你们一定要开个窗,
窗不会是你们的伤口,
 是自由的伤口,
自由的血从伤口流进来了。
你们也一定要开个门,
门要宽要大,
让鲜花和绿草
一大群一大群的走进来。
墙壁,让我亲手为你们开辟门窗吧!
我用精神的凿子,
  意志的锤,
一阵一阵的敲击下去,
你们疼吗?
忍耐一点,
只要有个小洞就有希望了。

我要把双手传递出去,
去晒一晒阳光,
去淋一淋细雨,
可是,我的双手先要穿过你们,
钢铁一般的墙壁。
我失败了,你们胜利的站着,
而且越站越高,
把天空顶在世界的外面,
中国,我的世界已没有了天空,
只有一道道
把我包围的墙壁。
墙壁,我的双手敲击着你们,
十指已流血和发霉。

让我出去……
我恳求你们,人类的墙壁,
你们倒下来吧,
躺在地上,接受泥土的芬芳,
躺在地上,瞧瞧天空的湛蓝,
你们倒下来吧,
舒解你们坚硬的筋骨,
忘记你们愚蠢的姿势,
你们完完全全的倒下来吧,
让世界一片空旷。

  第二代 时间,壁上的钟停了

入夜以后,我守在孤灯下,
认真思考着明天即将要发生的事件。
明天,是一个决定性的日子∶
   妻子要临盆,
   杂志要出版,
   选举要投票,
   父亲要出狱,
   我要上街贴海报,
   天空要放晴,
这些都在明天,明天是一个好日子。

可是,我的心里很紧张,
入夜以后,我守在孤灯下,
我翻开自己填写的备忘录∶
   三日向老板借一万元,
   四日交给妻子三千元买婴儿备品,
   五日杂志社开会,交同仁费五千元,
   十一日L从南部带消息到中部来,
   十三日L上北部,车祸死亡,
   十四日C作家回国,
这些都是昨天以前的事,又近又远。

今夜,我一个人守在孤灯下,
手中握着一份杂志的宣传海报,
想到日后,日后的幸福∶
   二十五日公司要改组,
   下个月七日纪念馆要破土兴建,
   十日乡土文物展要揭幕,
   十五日我的孩子满月,
   二十一日C作家要上电视台讲演,
   二十八日我要回家乡和父亲种田,
   过了明天以后,这些事都要实现。

我在灯下穿好衣服,带好装备,
可是时间还早,时针指九点,
我该去坐在妻子的床边,
不,我要擦亮我精神的剑,
让它闪闪发光,时针指到十一点,
我该去躺在妻子的身边,
不,我要写封长长的“与妻诀别书”,
一字一句从头写起,时针指到二点了,
我该去观察胎儿的动向,
不,我要等待黎明,
黎明时我就要
和所有关心前途的朋友,
一齐出发。

我静静的守候,象一艘
暴风雨前才要起锚的船,
但我相信,冲过暴风雨
就可到达幸福的岛屿。
我抬头望一望壁上的钟,
哦,壁上的钟停了,
时针仍指着二点。

两点的时候到现在,我做了什么?
窗外没有星没有月没有动静,
不知是否快天亮了。
天亮后,妻子可以到医院去待产,
她要为我诞生第一个孩子,
一个中国的孩子,善良的孩子,
        强壮的孩子。
她的阵痛一定已经开始,
她躲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
她不让我忧虑,可怜的妻子,
因为我肩负了任务,
她要自己去医院生产,
她说,我平安回来时,
   就有一个可爱的婴儿叫我爸爸。
可是,壁上的钟停了,
时间似乎也不再向前走了,
那么,一切的事情都要停留在现状。

天亮后,杂志要出版,
就有许多人读到我们描述的真相,
还有C作家的文章,
这一期,一定畅销,
它的精彩,完全表露在读者的脸上,
然而,时间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天亮后,选举要投票,
这次是最重要的选举,
民主,进步的选举,
谁会当选,早在预料之中,
然而,时间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能够天亮,父亲就要出狱,
这事已在报端对国内外发布,
我要找出三十年前遗落的围巾,
为他系在盼望自由
而变成细细长长的颈子上,
然而,时间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假如天亮了,我要上街贴海报,
从城镇的这一端,贴到[!--empirenews.page--]
希望的那一端,从市场
走到车站,我要认真的贴,
让所有的人都看得到,
然而,时间不再向前走了,天永不亮,
这一切事情都停止,无法实现。
我站在门口,迎着风雨,
前面的路在黑夜中消失。
我回过头,发现灯下的我衰老了,
我从三十多岁的青年
变成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我相信这一夜的守候已过了三十年,
没有人来通知我出发的时间已到,
而且,天永不亮,
   妻子仍未临盆,
   杂志仍未出版,
   选举仍未投票,
   父亲仍未出狱,
   我仍未贴出一张海报,
明天的日子仍遥不可及,只因为
时间,壁上的钟停了。

我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我要脑中的石磨加速运转,
只是时间,你为什么要停止?
我走出去,
向东方的天幕敲门,
中国,为什么曙光不露出来?
我一直敲门,
一直敲。

第三代 童年,你要藏起来

时间释放了我的童年,
一双赤裸的小腿,
一双细嫩的小手,
一对乌亮的眼睛,
一对雪白的翅膀,
从记忆深处缓缓飞出来。
凌晨,时间
释放了我最美的一段年龄。

我刚从睡眠中微微醒转,
童年象晨曦
从天窗照进来,
我立即惊惶忧虑。
只怕时间
到了黄昏,
夕曛落在我苍老的脸上,
就要把我
长着翅膀的童年
召回。

童年,你要藏起来,
我起床思索,
看看卧房四周,
哪个角落
可以藏得住你?

藏你在梳妆镜里,
但那镜面有裂痕,
你会露出来;
藏你在衣柜里,
但那衣柜的锁已腐朽,
你会被抓出来;
藏你在床下,
但那床下全是老鼠的屎,
你会被老鼠赶出来。
藏你,我的童年,
我怎么藏你?

我害怕,那知识的帽子
戴在你宽阔的额上;
我害怕,那感情的面具
罩在你稚气的脸上;
我害怕,那文明的衣裳
穿在你纯净的肌肤上;
我害怕,时间召回你,
把你妆扮成今日的我,
我老了。

童年,我怎么藏你?
你对我微笑,
记得,三十多年前,
你还带着银铃一般的笑声,
可是,你现在的微笑,
只是默默的,持久的
象挂在壁上的照片。

童年,我皂中国童年,
你的声音竟然没有了,
而你现在对我的微笑,
仍能使整个世界
在一瞬间都成了天堂。
所以,我一定要把你藏起来,
啊,时间已在屋外慢慢的走来了,
他带着历史的影子,
要把你召回。
中国啊,给我一个地方,
让我把童年藏起来。
从凌晨到正午,
我寻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都被政治的手翻过了,
这里,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时间就要来了,
童年,我怎么藏你?

只能注视着你,
双手把你抱起,
小小的身躯
带着翅膀,
在我手中飞翔;
童年,你好象一片阳光
在我十指间闪耀,
虽然我好高兴,
可是你的肌肤寒冷,
时间就要把你召回。
假如生命的童年可以藏起来,
中国,给我一个安全的地方。

从正午到黄昏,
我把门上闩加锁,
在房屋的四壁涂上黑影,
好让时间找不到你。
我不再出门,全心全意
守着你,童年
我从小就要守着你,
三十多年前的中国,
我当时就应该守着你,
我一生一世都应该守着你。

童年啊,他们来召回你了,
多么简单的
一寸一寸的从我脸上召回,
留下许多扭曲的皱纹;
一寸一寸的从我脑中召回,
留下许多空白的回忆,
我老了,
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时间召回了我的童年,
留下一双赤裸的瘸腿,
留下一双干枯的瘦手,
留下一对凹陷的盲眼,
留下一对光秃的残翅,
我,缓缓的飞向明天。
中国,我的童年中国,
我怎么找到你?

苏绍连

简介

苏绍连,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八日生,台湾台中人。台中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浪》、《诗人季刊》创办人。现任沙鹿国小教师。着有诗集《茫茫集》,曾获《创世纪》创刊二十周年诗创作奖,时报文学奖叙事诗奖、新诗评审奖及首奖,国军新文艺金象奖新诗铜象奖等多项。